七【夜話】
莊夫子進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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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和關老頭正圍著剛生火的爐子取暖。「老四和皮猴子呢?」
「給天字型大小那幾個人送上路飯去了。」張三給莊夫子讓了個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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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麥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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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到上面。「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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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奚靖南到底是怎麼回事?」
莊夫子把手放在火爐上方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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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一竄一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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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出幽藍橙黃的光。
張三說:「這人看著文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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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頭倒是硬。」
莊夫子說:「下義李知縣當時想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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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為這奚靖南做了幾年盜匪,定是積累了不少錢財,仗著朝中有人,從咱們這裡搶了去,結果問了幾個月,人都快打死了,也沒問出來。」
關老頭朝爐子裡扔了根柴火:「這案子看著蹊蹺。」
莊夫子搖搖頭:「案子其實不難辦,奚靖南是賊頭匪首,證據確鑿,不殺都不行,難的是後面的牽扯。」雖說沒旁人,他還是抬頭四顧一下,低下聲音道:「這話咱們哪說哪了。下義縣審奚靖南的同黨時無意帶出他的身世,據說他父親曾在朝為官,屬東林黨人,受牽連死於移宮一案,他母親在出事之後帶他避禍遠走,不知怎麼的淪落到了當土匪。」
張三眉頭一挑,「怪道下義縣把他還回來。」
「這是個燙手山芋。一是想要的東西沒審出來;二來,你想這些年朝廷黨爭不斷,當年紅丸、移宮兩案牽連了多少人人頭落地,又有多少人借著機會呼風喚雨、結黨營私。朝廷上的鬥爭變幻莫測,這種陳年老案隨時可能會被拿來翻案,作為攻擊藉口。下義縣把人還回來,是趁早交割了事。」
張三點點頭,「那咱們大人怎麼願意接?」
莊師爺笑了一聲:「不接不行啊,大理寺一紙批文下來,說是發回重審。李知縣倒是狡猾,給自己帶上個貪功急進的帽子,說是應該返還原地。」
「那殺他不也是危險?」
「案情擱在這,只能如此。再拖下去,誰知道會碰到什麼事。」
正說著,老四和皮猴子進來,「天字型大小幾個人的上路飯都送完了,就剩義九號沒送了。」
張三心一動:「你們別去了,我來送吧,左右還得再查一遍監。」走到門檻,聽見關老頭和夫子感慨:「這人世無常,誰能躲得過?唉,都是受苦的命。」
義字牢一般關押重犯,人比較少。張三提著東西走到九號房,裡面的人正靜靜坐著。張三也沒多話,把飯連同籃子遞了進去。奚靖南稍微欠身表示了謝意,走道油燈微弱的光給他的臉打上斑駁的陰影,張三看不真切。
整個衙門都知道義九號關著一個奇怪的犯人,來到這裡尚算優待,既不提審也不用刑,他也不急,每天安靜地打坐,再不就是看看請人拿來的書。除此以外,他實在算是一個好看的男人,傷痕沒有完全消失的額頭很是寬闊,眼睛明亮,拿著碗的手沉穩有力。
監牢裡通風不好,混著潮氣、尿騷味和潰爛肢體的氣息,如同垂死的肉體正在腐爛,只是被寒氣暫時拖延了時間。隔著牢房門,張三愈發覺得不真實。他與奚靖南如同兩個根本不可能相遇的人,隔著千山萬水,卻偏偏在一個路口遇著了,然後再次交錯而去。眼前這個人幾乎被打死,好容易活過來,又要被砍頭,他忽然想問問這個人為什麼會走上這條道,為什麼三豐縣的莫老人會如此恨他,為什麼他會有如此詭譎的命運……但張三只是站在那裡,待他靜靜吃飯。
忽然奚靖南放下碗筷,問到:「你是否師承張鶴天?」
張三剎時呆住。這是他此生最大的祕密。與王七比試刀法五年,勝負各半,王七一直沒有猜出他的師承來歷。這個人只瞥見過自己幾眼,他是如何知道的?
「一次你和別人走過這,他向你討教刀法,你比劃了一下。」奚靖南微微笑道:「十年前我與張鶴天有過一面之緣,曾一起切磋刀法。雙手橫握是張鶴天特有的刀法。他少年時曾遊歷福建沿海,與倭人頗有往來,刀法也受倭人影響。」
張三手腳恢復了知覺,點點頭。他父親與魯南張家沾著點拐彎抹角的親戚關係,年輕時學過點張家刀法,張三十六歲被送去,在當時的大家長張鶴天那裡做了個不記名的弟子。張鶴天人雖年輕,但在江湖上輩分和名望極高,劊子手的名聲不好聽,所以張三從不提自己的師承,這是他父子倆和張家的默契。
奚靖南看了一眼牆壁上高而狹小的窗戶:「要下雪了。小寒大寒又一年,這一歲又快過去了。」他回頭看看張三。
「我有一個不情之請。聽說你殺人從來不用第二刀。明日行刑之時,請你殺我。」
八【春分】
果然下了雪。行刑這天,屋頂、路邊都鋪了厚厚一層。只是禁不住來往行人的踩踏,街市的雪很快化成水,還沒有消融又被凍住,變得滑溜溜,摔了不少人。
張三沒有拿平時慣用的鬼頭刀,這次斬殺的人多,他選了一把刀身二尺刀柄僅六寸的短刀,薄薄的刀刃被磨得很光滑,反射著亮晃晃的陽光。用這把刀時他喜歡右手攥成拳反握住刀柄,刀身橫著與手肘平行,刀刃向外,這樣全憑手腕與胳膊的力量將刀平推出去,耗力不多而且速度很快。
張三看著跪在一排囚犯最後的奚靖南,他還是像平常一樣沉靜,甚至在看到一個個人頭落地時也沒改變。張三走到他身後,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脖頸,他扭頭看了一眼張三,衝他微微一笑,又儘量低下頭,張三單腿跪在他身側,右手肘猛地向外一推,刀迅疾而悄無聲息地從奚靖南突出的頸椎骨之間抹過,頭顱落地,血滴到雪上,消蝕了一片。
張三站起身來,忽然瞥見擁擠的人群中莫老人那張莫測高深的臉。他的目光並沒有停留,而是轉過身去,將刀交給站著一旁的皮猴子。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覺那麼累,只想抱頭痛快地睡過去。在張三扁平、麻木的生活裡第一次因為生命的切實消失而感受到一種無以言名的缺失,感受到命運的荒謬與可笑。
一直等到開春,張三把行刑之後收拾的奚靖南的衣物整理了一下,打成一個包裹,找了一個晴朗的春日進了城。「梅香苑,丁衣姑娘。過了春分你再去吧,讓她聽到這個消息後不會感到那麼冷。」這是奚靖南在獄中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這個女人二十歲,與年齡不符的滄桑聚在眉梢,異常動人。她接過包裹,沖張三笑了一下,說:「你收的屍?」張三點點頭,正要告辭,女人拉住他的手:「今晚請留下來吧。」兩個人承受的悲哀大概比一個人要好些。女人問:「他有沒有告訴你我的名字?」張三說:「丁衣?」女人搖搖頭:「我姓莫,叫莫愁。」
到了三月,雖然還有點料峭,春光卻是一日勝過一日。曹氏的小酒館一直沒有翻新,但張三還是給它加固了一下。一天夜裡醒來,張三發現曹氏正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怎麼了?」
曹氏拉過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我有了。」
張三心中忽悲忽喜,他看著曹氏說:「等回頭找個媒婆,把事辦了吧。」曹氏嚶嚀一聲,躲進了他的懷裡。
(下)
●詳細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武俠專區:http://blog.udn.com/lianfuplay/artic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