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上那本小說句點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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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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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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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該跟誰說。沒有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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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腦子裡頭塊狀滯留的瘀青隱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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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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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兩隻胖貓纏繞彼此睡得酣昏沉沉。我把臉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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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牠們。
寶寶們,媽咪寫完了。我對貓說。貓咪一聲都沒有,我聞著牠們的氣味想要微笑。
哀傷突然水霧噴射似地蔓延開來,我知道,這小說就在我標上句點的同時,已經正式與我分別了。
我走回客廳,疲憊卻無法入睡,天光正式接掌地球,而我長期的夜間工程今後要告一段落。
我很年輕的時候就想著寫小說,但在各方面都晚熟怯懦的我,儘管有這念頭也都將它收在身體很裡面的角落,像是要蓋住一個深恐被人發現的奇怪胎記。長大的過程中我沒有文學淵源也沒讀過文科,沒有人可以討論也沒有方向可以求教,不知道要讀哪些書,只是抓著小小的空檔寫點字,不成形的變形片段。多數的時候我猜想寫作這件事情只是我對虛幻的嚮往,我甚至懷疑這是我無法成功融入社會現實的自我安慰與轉移。
多數的時候我告訴自己停止,不要繼續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更急迫的是長成為被大人與社會認同的人,創作好模糊且令人迷惘,先放一邊。我必須獲得好成績,工作表現傑出,才能被長者所愛,才不會遭到遺棄,這種被世界排擠的恐懼在人生大半時刻支配著我的心智。
我也不能說我完全沒做到這些,然而我很焦躁,但不太自知,等到我稍微有點自覺的時候,這種咬齧性的疼痛已經毀掉多數我想維持的關係與成就。我的手指尖莫名地顫抖,耳朵間歇性地鳴叫,動不動哭泣,但完全不明所以。看起來瘋狂不羈的中年藝術家似乎察覺到什麼,曾有一次對我說,「孩子你心裡住著一隻野獸,你要放牠出來走走,否則牠會咬你的。」
我望著他,幾秒的錯愕,繼之而來是老羞成怒,以及憤怒。
我後來逐漸體會到我長年的焦躁憂慮自棄,習慣性毀掉我手上即將成形的東西,其實是因為長年以來那份創造性的能量無從宣洩。
每當動筆寫點什麼,我想砸壞什麼的慾望就得到舒緩,經過更久的自我紀律與要求,這甚至轉變成一種慢慢累積的篤定。
我的起步比人晚,特別是這種經過練習後才得到的平衡,非常脆弱,時不時都處在瀕臨傾毀的界線上。我必須坦承,直到現在,就算我已經開始寫了,我仍常常覺得自己是假貨。
我羨慕那些早早立志寫作的人,羨慕那些深信自己生來就是為了投入文學、自始至終相信自己擁有丰采格局的人。我羨慕那些把文學當武林闖、誓言要拿天下第一的人。我羨慕那些從沒懷疑過自己的人,我在不寫的每一分鐘幾乎都在懷疑自己。
儘管底層的我,剝開層層自我懷疑下的我,像那塊隱藏許久的胎記其實總是清晰一樣,深刻地知道,我必須建立某種核心,儘管它在建構的過程中總是如此搖搖欲墜;我也始終知道,勇氣的意義是什麼。勇氣不是永不懷疑,勇氣不是與絕望的對立,勇氣是投入與警覺之間、信念與懷疑的長期辯證。
與創造比較起來,退回先前的恐懼,某種意義上來說輕鬆許多。
雷蒙‧錢德勒開始寫得晚,在他搞砸人生決定寫作後,他曾參加過那種寫作班,與許多寫作者一同上課交流,他覺得無趣卻也勉強合群。有一次寫作班的同學晚餐聚會,餐桌上大家談文學,談得旺盛且風發,錢德勒環顧這些作者與這場面,不知是出自傲慢或百無聊賴,注意力被主人家的貓吸引過去,起先是觀察逗弄,不知不覺地他脫離了那談論文學的餐桌,專心與貓玩了起來。
後來他便不去這種聚會了。
有時候我覺得我老了,老到不能寫。
有時候我覺得我老了,老到終於能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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